文姝（喵子）

【17】宁安清雨归无计（宁安斩圣……我终究不想改写结局）

旧桃居中，宗莫居轻声感慨：“时间过得真快啊，转眼之间，第二次两界山之战，已经过去半年了。”

方运听着宗莫居的叙述，神态似笑非笑，似哭非哭。

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宗圣时共谈《论语》的场景，再看看眼前身材清瘦了许多的身影，只能想到一句诗词：“梧桐半死清爽后，头白鸳鸯失伴飞。”

宗莫居自然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方运，但方运结合着他的叙述，以及这些年发生的一些事情，对事实真相倒也猜出了七七八八。

看着沉默不语的方运，宗莫居缓缓开口道：“我成全你，成全人族。宁安城外，当祭陈圣。”

方运猛然抬头，目光坚定，缓声开口：“莫居先生，方运不需要成全，更不需要您给我让路！我想和您，并肩前行。”

宗莫居道：“你说过，你我志同道合，当为知己，得君此言，莫居余愿足矣，只是我仍有一些挂怀之事。我想，若我不在，杂家没有圣位力量镇守，正好可与你的政道融合，想必会对你有些助益，算是我对你的赔礼了。这些年因为联蛮之事，十国之间也不太平，庆景两国似乎也已仇深似海了，你虽为景国赢了几场，但终究不是长久之策，而两国之仇更是越结越深，令人遗憾。事到如今，为了杂家之人的圣道，为了消弭人族内部这些年的裂痕，惟其义尽，所以仁至！”宗莫居看着方运复杂的目光，略微沉思，坦然开口：“何况，我也是为我自己，你无须介怀。自陈圣走后，我怕是可能压不住体内的妖族力量了。我宗莫居，绝不会做那，逆种半圣。”

方运闻言，默默点头，知道宗莫居此言非虚。如今人族与妖族暂时休战，人族在和平时期总是免不了内斗，无论是在不同国家之间，还是在不同圣道之间，之前积累的矛盾都已越发明显了。也许这样的矛盾，真的只有鲜血才能消弭。

宗莫居目光闪过一抹怀念：“在第一次两界山大战的时候，观海兄曾对我说过，让我要好好活下去，直到遇见下一个能肩负人族走下去的人。抱歉，今后我们身上的担子，怕是要交给你了；你天纵奇才，却也要比我们背负更多了。”

方运觉得，自己身上的担子仿佛更沉重了。

“方圣，还记得你我圣体比拼的那一场圣道之战么？其实在那次战斗中，我算是底牌尽出，全力以赴，甚至暴露了我体内的妖蛮力量，却依然不如你。”宗莫居缓缓说来，声音中有些感慨。

方运轻声应道：“若非我有一些奇遇，未必胜得了您。何况您的战力和圣体远超我想象，在我之前，您无愧于人族半圣第一人。”

宗莫居突然轻笑：“是啊，我在修习天常分神法之时，冒险融入妖蛮的血脉力量，虽然遭到反噬，却也不是没有好处。至少，若是我在妖族所在玩一下碧血丹心什么的，破坏力必然强过你们，说不定还能把妖族的几棵月树都给毁了呢。”

方运声音颤抖：“莫居先生，您是开玩笑的吗？”

宗莫居收敛笑意，嘴角有一丝苦涩：“天常分神法的反噬，比我想象得要严重，这些年我神念使用过度，已觉力不从心；且我年齿渐长逐渐衰老，力量也不如从前；加上两界山之战我强行与鼠族大圣战斗，伤势至今不曾全好。如今，我体内的妖族力量，怕是压不了多久了，不如发挥一下余热。”

方运嘴唇微动，却什么也说不出，最后只是默默地将一滴自己的圣血递了过去。宗莫居伸手接过，微笑道谢，随后起身打算送客。

“莫居先生！”方运突然出声。

宗莫居转身望去，目光温和。

方运向其郑重一礼，深深弯腰作揖，起身道：“您和观海先生，国士无双，应为醇儒！您圣念永存，必能看到我带领人族，走向更光明的未来。”

宗莫居轻笑，转身走入桃花林中，一边走一边吟着方运相赠的那首诗：“人间四月芳菲尽，山寺桃花始盛开。长恨春归无觅处，不知转入此中来……”

方运望向宗莫居远去的身影，不知何故，脸上一阵冰凉。

宗莫居回到书房，留下最后的谕令，令宗家上下，不可对景国对陈家对方运有丝毫怨恨，当全力学习方圣的圣道和战诗词；同时，任命宗明为新任宗家家主，并将宗家多数分支派往各个古地，丰州之中只留宗家主家之人。

宗明看着眼前的信，双手颤抖，一边流泪，一边朝着宗莫居的书房跪拜。随后，起身离去。

旧桃居中，人去楼空。

去岁初冬，三蛮南下强攻景国，景国半圣陈观海圣陨。

方运封圣，照见万界，大圣负岳出手，第二次两界山之战结束。

方运欲为陈观海报仇，却被宗莫居所阻，怒而镇封旧桃山。

腊月初一，《文报》头版刊登了杂家半圣宗莫居对景国半圣陈观海的一篇悼文，情真意切。据消息人士透露，半圣王惊龙读过之后，给出了“猫哭耗子”的四字评价。

今年春，联蛮抗妖之策成功，不仅圣元大陆北部的三蛮归附，妖界猿域也向人族投降，杂家圣道力量大增，几乎可与政道力量相抗。

此后没多久，圣院举行圣道论争，方运倡导以白话文写作，众圣跟随。

四月初一，新晋半圣方运与杂家半圣宗莫居圣道论战，宗圣完败，杂家力量再次急剧萎缩。

四月初三，方运来到庆国丰州旧桃居，拜访宗莫居。两人饮酒、品茶、手谈、再论圣道。

四月初五，清明节。

景国北部，宁安城。

宗莫居一身灰色大氅，仿佛是踏着一世清尘而来。

“宁安城真美，观海兄，你很喜欢这里对不对？真巧，莫居也喜欢。”宗莫居抚摸着城墙，眼角含笑。

“观海兄，”宗莫居轻声呢喃，目光温柔，“莫居找你来了。”

清明时节雨纷纷，宁安城经过昨夜一场春雨，万物在清晨时分，焕发出了勃勃生机。

就像是人族之中，新陈代谢，秩序更迭。

宗莫居与方运同时出现在宁安城下。

方运清秀的面庞上，有一抹难以抑制的悲色，他轻声开口问：“莫居先生，您真的想好了吗？”

宗莫居微笑颔首，然后问道：“沧海剑带了么？”

方运眼中悲色更浓，他轻叹一声，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
宗莫居笑容明亮，开心得就像个孩子，晃得方运微微恍惚。

宗莫居向前数步，走到宁安城门正下方，仰头看向城墙。城墙上的守卫早已发现了两位半圣，但因为地位悬殊太大，俱是不敢开口。

方运站在原地不动，微微侧过身子，垂头不语，不再看宗莫居。

宗莫居朗声开口道：“在下宗莫居，忝为半圣，因联蛮抗妖之策，使景国数十年边境不宁，更有数十万将士无辜丧命，本圣或许无错，但是人族的宗莫居，却是有罪。”他顿了顿，继续开口道：“半年前，因我联蛮之策即将成功，妖蛮展开报复，南下攻景，致使观海兄圣陨，莫居百死难赎其罪。”

宗莫居声音清冽如水，但水面下的激流如何汹涌，平静语气之中的情感如何激烈，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。

宗莫居声音不大，却也传遍了全城。城内官民默默起身，垂手肃立，静静聆听着宗圣之言。待宗圣提到陈圣圣陨之事时，不论是城墙上的将士，还是城内的普通百姓，均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哀痛，和对说话之人的深深怨恨。

他们不知，妖蛮南下原本就是两界山大战的一部分，只以为宗莫居见死不救，甚至间接害死了景国半圣陈观海！

宗莫居似是毫无所觉一般，轻笑道：“观海兄临去之前说过一句话，我甚是喜欢，在此便与诸君分享一下。”说罢，宗莫居转身，遥遥望了一眼景国京城梅园的方向，目光怀念，缓缓开口道：

“愿诸君不朽，愿人族长安。”

此言一出，天地之间元气震荡，圣元大陆每个角落的人，都齐齐起身，望向景国北地，他们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，但俱是下意识地展现出自己最恭敬严肃的一面，垂手肃立。

宗莫居目光温和，声音清亮，正对方运道：“可以了。”随后他再次转身，面向宁安城，一撩衣袍，推金山倒玉柱一般，双膝跪倒在地。

宗莫居朗声道：“莫居有罪，今日便舍此残躯，以慰人族英灵，以酬平生知己。方圣，请！”

宗莫居声出，如玉石铿锵。

城墙上的众人，不可置信地望向宗莫居。

方运闻言上前，咬紧牙关，“哐啷”一声抽出沧海剑，闭了闭眼，一剑挥出，天地变色。

不知何时，圣元大陆各地都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。宁安朝雨浥轻尘，那雨水似乎能清洗读书人文胆上的尘埃，而杂家之人的文胆获益最大，仿佛都变得更加晶莹剔透。

在那清雨所过之处，无论南北东西，无论海拔高低，所有还在开放的桃花，瞬间凋谢。那落在地上的桃花，原本是粉色的或白色的，但随着花瓣的堆积，大地上仿佛浸染着斑斑血泪，充斥着一股惊心动魄的死亡之美。

最后，异象渐渐消失，花瓣与雨水混合一处，或是融入泥土之中，或是落于水中，不知飘向何处，再也无法分开。

只留一缕清香，在天地之间悠悠飘散。

最终不过是，最后依然是……

零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