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姝(喵子)

我对孔圣一向敬重,对孔门弟子心存感激,对象山阳明意存怜惜,对元晦却是刻骨铭心的相爱~~~~~~

子疾病(下)(孔子X子路)

夫子终于醒了,在端木赐几乎将齐鲁的医者请了个遍以后。

这段时间里,夫子虽昏睡不醒,但对外界发生的一应事物却并非丝毫不知。因此,他只待病体稍有起色,便要开始“清算”之前的一些事了。

“由,你过来。”夫子声音很轻,但是语气中的严肃甚至愠怒,纵使是最愚钝的门人也无法忽视。端木赐与颜回对视一眼,便很有默契地带着其他门人退到远处。

仲由有些困惑,但还是依言走上前,躬身拜道:“夫子,您有什么事。”

夫子略微沉吟,状似平静地开口:“由啊,我之前病重,恍惚听说,你是不是和你师弟们商量着,要以家臣之礼为我治丧?”

仲由微愣,见夫子的脸色似乎并未有不悦,连忙松了口气应道:“是,有这回事,幸好夫子平安无事,是由多事了。”

夫子猛然一拍床榻,声色俱厉:“仲由你糊涂!你说说,你做的这都是什么事?”

仲由依然觉得摸不着头脑:“夫子这是何意?由已经知错了啊,本不该自作主张,预先安排夫子的身后事……”

夫子忽然猛地咳了几声:“仲由!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?因为你这是自欺欺人啊!你大概行这欺诈之事太久了!我如今不过一介布衣,本就不该有家臣!你却让我以大夫之礼去见祖先神灵么?我这是要欺骗谁啊,你说,我又能骗谁?是欺骗上天还是我自己?!人生也直,我一生直道而行,怎可拥有那般规格的丧葬之礼?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呀!”

仲由向来爱与夫子顶嘴,这次却沉默不言。夫子定了定神,刚想再斥责几句朽木不可雕的话,却忽然惊讶地发现,这个为他阻挡了无数恶言恶语的人,也已是垂垂老者了,他虽然仅仅只比自己小了九岁,可衰老程度比起久病的自己,竟也并无什么不同。更令夫子心惊的是,因着这些时日心力憔悴,仲由那满头白发早已黯淡无光,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了沧桑疲惫,那是比周游列国十四年更深的风霜。

仲由抬头,布满血丝的双眸里是深不见底的平静,深陷的眼窝似乎早已无法流出哪怕一滴眼泪。他沉默许久才艰难开口:“夫子……若上天责罚,由愿以身代之。您病体初愈,别动气了好么?都是由的错。”

夫子轻叹一声,再也不忍吐出一句责备的话。他伸手轻轻抚摸着仲由的白发,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平静,但那如镜面般的平静之下,却是浓烈到几乎淹没自身全部生命的悲戚:“由啊,丧葬之礼,与其奢靡周备,不如致哀而已!我与其让所谓的家臣送走我,我宁愿死在你们这些弟子手中啊!哪怕没有风光大葬,这都没有关系啊,难道你们会让我的躯体得不到掩埋,就那样被弃置在沟渎之中道路之上么?我知道你们不会的。你们只需要将我的躯体藏埋于地下,这样就够了啊!”夫子越说越激动,声音也越发急促,说到最后,看着眼前这位陪伴自己最久、如今却和自己一般气血衰竭的大弟子,想到他曾经的张扬恣肆,想到这些年的雨雪风霜,不禁老泪纵横。

仲由猛然大哭出声,扑倒在夫子床榻前:“夫子!是由错了,可是由……于心不忍啊!您好不容易才魂魄归位,不能再说这么丧气的话了啊!都听您的,由都听您的……”

 

夫子醒来这件事,自然惊动了鲁君。

鲁君对夫子向来敬重,在夫子醒转次日,便纡尊来到孔宅,

听闻鲁君即将前来探视,夫子虽尚不能起身,但还是要求弟子们依礼而行,按照接待国君之礼做好事君的准备。

仲由难掩面上的急切:“夫子!您身体尚未痊愈,何必拘泥于君臣礼数?您如今是国老,并非担任实职,君臣之义本可商榷,何况您不是很重视权变的么,此时您当用权啊!”

夫子微微苦笑:“由啊,你知道的,我向来不喜欢那种花言巧语的人。天下间事,我虽是无适无莫,可总归是想要以中庸为准绳,与义相比邻的。如今我如果什么都不做,只会于心不安。为仁之道,我现在只想求心安。由呀,你可明白?”

仲由无言以对,身侧,颜回轻轻扯了一下仲由的衣袖,微笑着开口:“夫子,您想怎样做?弟子愿为您代劳。”

夫子轻轻颔首:“善。回啊,你们去把我的朝服和绅带取来。由,你受累一下,将我移到冬窗之下的床榻上吧。”

仲由脱口而出:“夫子慎重啊!您身体方才好了些,怎可轻易移动?如果这让您的病情反复,某于心何安?呵,君上也真是!什么时候来探望您不好?偏偏这个时候!这哪里是尊贤敬贤,分明是为了他个人的名声好听!他……夫子!您怎么了?抱歉,是由说错话了,您别和我一般见识……”

夫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,指着仲由,定了定神,缓缓开口,声色俱厉:“君子居是邦,不可非议其国的大夫,何况那是你父母之邦的国君!仲由,我不是教过你执礼么?丘一生克己复礼,毋有不敬!见君不宜私服,故不敢不衣朝服见君也!由啊,我是白白教你一场了啊,咳咳……”

仲由面色有些羞惭,但语气仍旧坚定,在夫子榻前长跪而起,“夫子,由失言了,可相比于那些礼节,您的身体更重要!”

夫子伸手抚了抚仲由的肩膀,语气放缓:“由啊,我的身体自己知道,断然不会因此更糟糕。我身体不适卧病在床,自然不能朝服束带以见君,可在君上面前却也不能身着亵服,这样太失礼了。这礼,要执中用权啊,你,听话。”夫子的声音越来越轻,显然,之前的动气急速消耗了他的精力。

端木赐侍立一侧,突然喃喃道:“我记得夫子曾说过:事君尽礼,人以为谄也。”夫子眼帘微垂,没有做任何表示,好似完全不曾听到一般,端木赐便也再次闭口不言。

虽然这已经是对事君之礼的权变了,可在仲由看来却还是迂腐至极!可是怎么办呢,对于夫子的这种迂腐,仲由如今几乎是切齿痛恨,这却也让他对夫子更加心折。

最终,仲由还是咬牙应下,他小心翼翼地将夫子抱起,一步一挪,将夫子从南牖之下的卧榻,移到东窗之下的床榻上。仲由也老了,他抱着夫子,脚步纵然有些蹒跚,却一如往日般厚重坚定。

然后,颜回细心地位夫子撤去亵衣,整理好寝衣,然后在其上盖上朝服,并把朝服的绅带搭在床榻,尾端拖到地上,没有一丝违礼之处。

仲由的神情有些恍惚,就在方才,是他和夫子距离最近的一刻。双臂间的那个人病骨支离,重量仿佛比鸿毛还要轻,可分明又比他的整个世界都要重。

是这个人,带他走出游侠生涯的浑浑噩噩,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,还有一种叫做“道”的存在。这些年来,他追随夫子的脚步,也默默地寻觅自己的道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;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那道之一字,忽隐忽现,仲由如今虽然已过耳顺之年,对于道却也依然求之不得;但他坚定地相信,道是真的存在,而这寻道之路,纵使艰难痛苦,却也无比美好得令人沉醉,不知老之将至。

这个人,指引他去寻道;这个人,是他的信仰。

 

 

待鲁君离去后,鲁国执政上卿季大夫,也在冉有的陪同下亲自前来探望,还送来了不少珍贵药材。夫子强撑病体,向那季孙肥躬身施礼,郑重地拜而受之,但还是礼貌而直接地说:“某未达,不敢尝。”

季大夫的脸色突然有些难看,他似是不悦地瞪视了一眼冉有,轻哼一声,后者连忙打躬作揖,腰背仿佛弯得更深了。

仲由在一旁看在眼里,内心冷笑。夫子哪里就不通药理了呢?不过是不想用季大夫送来的药罢了。那些不是出于真心的礼物,何必享用?

待不相干的人都走了之后,众弟子也纷纷告退,留夫子养伤,仲由却不肯走,只是在屋内徘徊。夫子见状倒也没有赶他走,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:“由啊,你还有什么问题么?”

仲由开口,面色是少见的严肃:“敢问夫子,该如何侍奉鬼神?”

夫子面色略沉:“你还没有做到诚敬自修,还没把如何侍奉君主和上官的本事学到家,怎么就想起来去侍奉鬼神了?”

仲由像是没有发现夫子的不悦,自顾自问道:“那么,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

夫子虽仍有不悦,但还是耐心地说:“你连生而为人之道都还未明了,又何必去关注人死后之事呢?”

仲由沉默着,却依然不愿离开。

夫子叹着气,主动出言问道:“鬼神及死事,幽暗难明,多说无益。由啊,我听说在我生病之时,你有向神灵祷请?”

仲由将随身携带的那卷《诔书》展开,恭敬地呈给夫子,轻声开口:“您之前险些药石无医,由和师弟们虽五内俱焚,却也无法可想了,便只好为您日夜祈祷上天,求遍了四方神祇,所幸您果真是天生之德,桓魋匡人无法将您打败,疾病也不能让您臣服!幸好您醒了啊,不然,我们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。”

夫子叹了口气:“我该怎么说你们?罢了,不妨告诉你,我向上天祷告很久了。”

仲由很是吃惊:“夫子您不是不愿谈论怪力乱神之事么?您什么时候向上天祈祷的,我等弟子竟是全然不知?”

夫子微笑:“由啊,你说祈祷是为了什么呢?无非是悔过而迁善罢了。而我这些年间效法蘧伯玉大夫,常思能寡其过,勉强也可以说是内省不疚了吧。既然没有什么可忧惧的,便也没什么好祷告的。何况我不是说过么,获罪于天,无所祷也。”

仲由有些急了:“夫子,您的理想还未实现,您的道也还在路上,若能时时祈福,求得上天庇佑,不也是很好的么?何况这一次您能恢复健康,想来也是天纵圣德,上天庇佑!我们的祷请也许并非无用啊。”

夫子喟然一叹:“死生有命,祷请无用。对于鬼神之事,敬而远之,才是智者所为啊。而道之不行本是天命,我就算祷告也没用的。”

可是,您是夫子啊!

是啊,您始终是夫子啊。

仲由怔怔地看向夫子,仿佛明白,又仿佛依旧懵懂。

 

经此一事,夫子病体虽愈,却终究比不得之前了。此后三年间,他先后送走了颜回和仲由,最后,自己也被端木赐和曾参送走了。

道之不行也,我知之矣。

 

 

 

(感觉我是在翻译《论语》水字数,捂脸哭……以及本想写弟子群像,但只一个子路就够我写了啊喂)

本篇所涉及的《论语》章节条目,按重要程度列举如下:

9.12 子疾病,子路使门人为臣。病间。曰:“久矣哉,由之行诈也!无臣而为有臣。吾谁欺?欺天乎?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,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?且予纵不得大葬,予死于道路乎?”

7.35 子疾病,子路请祷。子曰:“有诸?”子路对曰:“有之。诔曰:‘祷尔于上下神祗。’”子曰:“丘之祷久矣。”

11.12 季路问事鬼神。子曰:“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?”曰:“敢问死。”曰: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

7.21 子不语:怪、力、乱、神。

12.4 司马牛问君子。子问:“君子不忧不惧。”曰:“不忧不惧,斯谓之君子已乎?”子曰:“内省不疚,夫何忧何惧?”

10.19 疾,君视之,东首,加朝服,拖绅。

10.16 康子馈药,拜而受之。曰:“丘未达,不敢尝。”

6.22 樊迟问知。子曰:“务民之义,敬鬼神而远之,可谓知矣。”问仁。曰:“仁者先难而后获,可谓仁矣。”

14.25 蘧伯玉使人于孔子。孔子与之坐而问焉,曰:“夫子何为?”对曰:“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。”使者出。子曰:“使乎!使乎!”

6.19 子曰:“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。”

7.23 子曰:“天生德于予,桓魋其如予何?”

3.13 王孙贾问曰:“与其媚于奥,宁媚于灶,何谓也?”子曰:“不然。获罪于天,无所祷也。”

 

 

累死朕啦,心累程度堪比当年写儒法嘴炮……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写正剧,太严肃太压抑了,要不还是继续沙雕?反正,要么沙雕,要么发刀……

 @公孙谊  @傻鱼  @楚绍华  @津岛柚月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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