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棒:@城郊做题家(景明/东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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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捡到一片残破的镜子,轻轻一瞥,便见着了仿佛不似人形的自己。
她心上微微一颤,忽然意识到,自己已有月余不曾洗漱,这会儿难得清闲一会儿,便去找来清水洗了洗脸,然后重新拿起镜子,放在眼前仔细端详。
看着镜中梳洗后依然面容枯槁的女子,她心神一阵恍惚,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原本的样子,似乎眼前的苦难才是真实,而那曾经丝竹不绝的闺阁生涯,那些富足安逸的平凡日子,只是自己的黄粱一梦。
可是,她有多么希望,这数月来的颠沛流离,才是自己的噩梦呢?
她用清水洗了洗打结的头发,因为劳累过度而久已麻木的心又漾起了一层淡淡的悲哀,这天下,怎就忽然变了呢?!
而他们这数月的努力,只怕也很难力挽狂澜了。
她世代居住江南,自小生在江阴城,后来又嫁到扬州,这都是富庶繁华之地。她虽不是高门贵女,但也生活优渥不虞匮乏。嫁人后,与夫婿琴瑟和鸣,半生顺遂。却不料平地起惊雷——甲申三月,天崩地解!
明军一路溃败,时局危殆,朝着不可控制的万丈深渊滑去。
她的家,没有了。因为,扬州城破了……城破了啊!
人道是,宁做太平犬,不为乱世人。这话,她原本只在戏文中见过,如今真真切切经历了这一番乱离,她才晓得,那是何等痛彻心扉字字血泪之言!
城破那日,身为文吏的夫君强拉着她弃城而逃,这里是她生活了半辈子的家,城中几乎每条街巷她都走过,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呢?只是她虽不情愿,却也没有强烈反抗,就这么仓皇失措地逃出了扬州城。
然后,听闻扬州陷入地狱,而逃难途中自己也频遭大难,一双儿女不幸染病身亡……
白天的路并不好走,可是到了晚上,她还是整夜睡不好,时常会做噩梦,深深陷入恐惧不安与悔恨难当之中,甚至时不时会想,如果当时留在扬州,与那些亲朋故旧一同赴死,倒也未见得是一件坏事。
颠沛流离的日子没过几天,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。她的夫婿被敌军吓破了胆,又实在受不了这种逃难的日子,于是索性打算易服归顺。这时,她才猛然从梦寐状态中惊醒,决心奔赴那让她觉得前途未卜却又无比心安的江阴。
那是她的故乡。
而忠孝节义四字,又岂可只存在于圣贤经典之中?
这个决定下得很难,她的丈夫连番劝说,可一向温柔贤淑以顺为正的她,这次却是格外执拗。
她的丈夫十分不解,问她为何如此固执?那可是即将被战火波及的江阴,很可能生死不知。
她忽然觉得无力解释,只是拿来了一本《孟子》,翻到了《告子章句上》的第十篇,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,看着她的夫婿,一字一顿地背出:“生亦我所欲,所欲有甚于生者,故不为苟得也;死亦我所恶,所恶有甚于死者,故患有所不辟也。”
这次,她不愿退缩,这里是江南,是她家祖祖辈辈生存的家园,她不想退,也已经无路可退了。
对方面上一阵红一阵白,恼羞成怒地摔门而去,她却并没有感到痛快或是悲哀,虽知人性经不起考验,可若不是情非得已,谁又想去考验呢?
是啊,家就在这里,可是她的良人竟真的狠心抛弃家园,只为自己苟活。
她可以理解,但绝不原谅。
自此,夫妻义绝。
她回到江阴城的家族中,没有歇息两天,便与族中姐妹姑嫂等亲眷一起,投入了紧张的战备中。
敌人并没有给他们太多的准备时间,很快便开始围城。
因为兵力悬殊,守城战打得日渐艰难。
又结束了一场有今天没明天的战斗,军士们用最后一丝力气下了城楼,有些甚至来不及走回军营便就地躺下;她和一些姐妹们一直做些力所能及的后勤之事,比如帮忙打扫战场,运送那些没有生息的人魂归故里。
这些日子以来,她从一开始对死亡对尸体的畏惧,到现在的平常看待,其实也并没有用去太长时间,不知是否该感慨一句人的潜力太强,或是时势逼人成长。若是时间还允许的话,他们甚至会在收敛之前,为这些阵亡的军士洗净身上的血污,换上一身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物,为这座城为这些同胞,默默奉上自己那一份小小的敬意。
忽然,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,她揉了揉酸疼的胳膊,定了定神,然后用衣袖小心地为死者擦去脸上的血污,这才震惊地发现,死去的人是她的胞弟!
她以为自己早已看惯生死,但在这一刻,仍有一丝密密麻麻的痛自心底生发出来,久已干涸的眼眶微微湿润,可或许是太疲惫了,那一滴泪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。
她的幼弟,叫什么来着?
为什么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?
她抬头,只见黑云压城城欲摧;她眺望,敌军正在缓缓退去,留下了不计其数的尸体——这曾经也是他们的同胞,却被驱使着反过来攻打他们,如今成了炮灰,之后却还要是由他们出城去送他们最后一程,否则,明日敌军为了降低一些攻城的难度,便会踩踏着他们的身体。
她低头,看着至亲之人失去了生机的躯壳,又看上了周围成百上千的别人的至亲,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句:
白骨如山忘姓名……
是啊,连她也只是个,无名氏罢了。
这江阴城,终究没有守住。
其实这个结果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,甚至就在扬州嘉定城破的那段时间,大家就已经有所预料了。
只是有些事情,不是因为能成功才去做啊。
城破时,她见到了自己曾经的夫婿,换了一身装束和发型,出现在自己的面前。
她皱了皱眉,这身装扮真丑。
那人似乎混得不错,一身锦衣,志得意满地骑在马上,或许闻到了腐尸的气味,还时不时地皱眉掩住口鼻。
那人问她,是否还有可能破镜重圆?
她看着那人,淡淡一笑,然后用刀断指,在城墙上写下一首诗,又回头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江阴城,纵身一跃。
露胔白骨满疆场,万死孤城未肯降。
寄语行人休掩鼻,活人不及死人香。